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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美国飞鸡下（第1页）

第二天上午，由土司府主持，在赖石山村举行了四位死者的葬礼。终于活下来的狗头子征得土司府同意后，领着十一个狗腿子，跟在夫人土司领头的大队人马后面，也去参加葬礼，被几个村民堵在桥头不让过去。见披麻带孝的死者家属拿着火枪驽箭锄头之类气势汹汹地冲来，十一个狗腿子扭头就跑。夫人土司让高山峻及时阻止了想把狗养的二狗太君打死喂狗的几个死者家属，却任由几个调皮娃娃领着一群大狗小狗，将十一个狗腿子撵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跑得最慢的看门狗特派员，两条裤腿被狗撕破了，鞋子也跑丢了一只，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倒数第二的消息灵看看跑不过，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人欺负的娃娃一样嚎啕大哭，任由几个娃娃哄笑着用石头土块丢他。幸好那些狗都只是普通的看家狗，见人不跑了，也就不再追过来撕咬。那九个能跑的狗腿子，担心赖石山村那些狼一样的猎狗无人看管，就一直跑回了土主庙，还把大门也关了起来。

被捧得鼻青脸肿的狗养的二狗太君，那天不停地在鞠躬，向死者的棺材、坟墓，向死者的亲属，向天石谷的每个头面人物。在死者的坟墓前，还被姬姜一脚踢跪在地上，要他磕九个响头。狗养的二狗太君坚决不磕头，姬姜就叫几个下人去按着他强行磕头，被夫人土司阻止了。

大家既痛心又开心，痛心的是毕竟死了四个人（虽然是跟自家没有啥子关系的外拐户），开心的是狗养的二狗太君像一匹听话的小狗一样，被喜欢开玩笑的人们呼来唤去逗得团团转，几乎代替四位死者变成了葬礼的主角。

在赖石山村隆重举行葬礼的同时，廖总管安排几个下人，在销大烟的坑边挖了一个坑，把三个日本鬼埋在里面，还竖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三个日本替死鬼之墓。当门无齿狗和鼻涕胡子狗没有能够跟三个同伴在一起，连同那四块棕垫一起，抬到一条箐沟里草草埋掉了。

事后，狗养的二狗太君问廖总管为什么要分开安埋，廖总管说，因为祸是当门无齿狗跟鼻涕胡子狗惹的，其他三个是代他两个偿命的替死鬼，虽然死得不冤，但也是白白送死，害怕他们黄泉路上掐起架来，到不了阴曹地府见不着阎王老爷就又把自己给戳死了；两边分开，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眼不见心不烦，乐得个一拍两散。狗养的二狗太君说：廖总管，你也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你们天石谷人，个个都会开玩笑。

葬礼后的第二天，大东巴带着一伙徒弟，把埋在销烟坑边的三个日本替死鬼挖了出来，抬到埋当门无齿狗和鼻涕胡子狗的箐沟里，又把那两个的尸体也刨出来，一把火烧掉了。烧不尽的骨殖用石头砸成碎片，按大东巴的指点，分头抛进深山老林野葬。狗养的二狗太君问大东巴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东巴懒得理睬他。一个徒弟替大东巴回答，说是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托梦给三东巴，外人、特别是不是好人的外人，不能埋进天石谷的土里，只能用火烧掉或者让野兽吃掉，才能辟邪消灾。再说，火葬和野葬，才是让死者安息的正道。在征得土司府的同意和大东巴的默许后，狗养的二狗太君带着几个狗腿子，在大东巴几个徒弟的陪同下，将被野葬的骨殖全部找了回来，分装成五袋，寄存在上善观中。

狗养的二狗太君和十一个狗腿子仍然住在土主庙后院里，由土司府派下人轮流分班保护着，说是怕死者家属来寻仇报复。所有的枪支弹药，还有六匹骡马和那匹日本大狼狗都被没收了。枪支弹药由土司府保管使用，骡马分给赖石山村的死者家属，日本大狼狗被长皮擅自牵了去，廖总管追了好几次都不还回来。

长皮得意洋洋地牵着大狼狗，理直气壮地逢人就说：如果美国飞鸡不来，日本鬼就不会来找美国飞鸡蛋；如果日本鬼不来，这匹大狼狗就不会跟着来。大狼狗是因为美国飞鸡和美国飞鸡蛋才来的，而我是第一个看见美国飞鸡蛋的，是我把他背回来的，所以大狼狗应该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大家都觉得长皮的说法有些道理，连禹三少爷听说后，也觉得不好反驳，廖总管也就默认了。

经过长皮的提醒，好多人这才又想起，美国飞鸡到天石谷下过一个美国飞鸡蛋的这台事来。他们一直牢牢记着那天禹三少爷说的“半个字也不准提”的那句话，但倒是没有几个“二卵子的猪脑壳”认为，长皮会在土主庙广场被活活吊死，然后剁碎了去喂那匹不几天就跟他形影不离的日本大狼狗。

自从长皮成为日本大狼狗的主人后，在讲腻烦了那五个只剩下五袋碎骨头的狗头子后，不知死活的美国飞鸡蛋，又活辣新鲜地跳出人们被迫尘封的记忆，演变成若干滔滔不绝的话题。直到有一天，连土司府的几个下人，都在话场子中明目张胆地讲起一直在土司府治伤的美国飞鸡蛋，大家才又转移话题，开始议论应该咋个处理养在土主庙白吃干饭的狗养的二狗太君和那十一个狗腿子。

据土司府几个下人（听欧麦嘎师傅）说，这个美国飞鸡蛋，是啥子“飞虎队”的，从比从天石谷到禹鼎镇还远好多倍的地方飞过来，专门帮助中国人打日本鬼的。还说飞虎队的土司既姓陈又姓李，却是个美国人，他的夫人倒是个姓陈的中国人。飞虎队除了打日本鬼，还帮忙中国军队运东西，是从比九鼎山最高峰还高两三倍的啥子珠穆朗玛峰那边运过来的。日本人占领缅甸国和潞江西岸后，外国的东西，就主要靠他们的飞鸡从空中运过来了。

大家都搞不懂，为啥子美国人要大老远地跑来帮中国人打日本鬼，也搞不懂为啥子偏要从大老远的外国驮东西过来，还非得用一不小心就摔个稀巴烂的飞鸡从天上驮运。他们更想知道的是，夫人土司所说的“等我们胜利后”到底要到啥子时候？如果禹鼎镇的其他日本鬼在“等我们胜利后”之前到天石谷来找人，那土司府会咋个办？没有人晓得，谁也说不好。

跟欧麦嘎师傅原来的名字一样，美国飞鸡蛋的名字很长很难记，有的说是七个字，有的说是八个字，也有说九个字的，于是大家认为还是继续叫他美国飞鸡蛋比较适合。欧麦嘎师傅是美国人，他也是美国人，叫欧麦嘎师傅用五个字，叫他也应该用五个字。

据廖总管说，那天美国飞鸡蛋被找回来后，只在嘎得教堂住了一夜一天，第二天深夜，就被夫人土司亲自安排人接到了土司府来。美国飞鸡蛋当时伤得很重，几天几夜昏迷不醒，由史道长和大东巴轮流来给他治（破天荒第一次，水土司跟火土司同时当场给一个人治病，不晓得哪个更厉害）。有一天晚上，竟然把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都断言绝对不可能治得活的美国飞鸡蛋给治活了；活了两三顿饭的功夫又死了过去，到天亮时候又活了回来。就这样子死过去又活回来地反复了好多回，最后才由史道长跟大东巴共同确定，一年半年是死不掉了，但少了一个月两个月下不来床。

美国飞鸡蛋虽然下不来床，却一有空就动手动脚地在床上瞎扑腾，胃口还相当好，十个鸡蛋一只肥鸡吞到肚子里连饱嗝都不打一个。不到史道长和大东巴说的一个月两个月，就爬起来粑脚粑手地（廖总管习惯以“粑”代“跛”）在土司府里到处转悠。又听不懂人话，只好派几个下人跟着，生怕他跑出土司府大门去撞日本鬼的枪口。好在不久后，那些枪就全部归了土司府，把土司府上下折腾得一个来月不得安宁的美国飞鸡蛋，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滚出去了。

一天晚上，一个小道士喝多了索尼玛酒（在上善观，除了史道长和几个啥子正宗嫡系的正一道士只喝酒不吃肉，其他道士都是既吃肉又喝酒的，有几个甚至还偷偷跑出来打野），到话场子里去凑热闹，散布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消息：在挖坑准备埋藏美国飞鸡的时候，挖出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泥巴不是泥巴石头不是石头铜不像铜铁不像铁，有几个爱开玩笑的人，就把这些东西用麻包装了送来给史道长，史道长竟然收下了，还叫几个人搬到他专用的密室里去。

一天晚上，史道长多喝了两碗索尼玛酒，就告诉大家说，他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发明，那几麻包泥巴不是泥巴石头不是石头铜不像铜铁不像铁的东西，跟长皮第一个发现的那块石头一样，不是原来就在地上的，而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不是像那块石头一样很快地掉下来的，而是像那个美国飞鸡和美国飞机蛋一样，慢慢地落下来的。那是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个时候地上还没有人，连女娲土司都还没有。最先来到地上的，是天上的神仙，那几个麻包里面装的，是神仙坐骑的尸骨，就像那只美国飞鸡虽然摔死了，毛烧枯了肉烧化了，但骨头却留了下来一样??大家也就是听听，没有几个人相信。

美国飞鸡蛋终于滚出土司府大门那天上午，长皮和阿茹娜正在门前的广场上逗日本大狼狗玩。自从那天第一个发现美国飞鸡蛋后，长皮就再没有迈进过土司府的大门，不是他不想进去，而是只要他一踏上土司府门前九级石阶的第一级，马上就会有两个认得的、甚至平常经常跟他一起玩的下人，凶神恶煞地挥舞着鞭子冲出来，喝令他赶快滚开。这天上午，长皮一眼看见是一个不认得的、也没有拿着鞭子的人走出来，就没有马上跑。长皮眼力好，只看第二眼就认了出来，冲他喊：我晓得你，美国飞鸡蛋。你倒会装死，日本鬼狗头子戳自家肚子的好戏也不得看，活该！

阿茹娜有些拿不准，走上前去盯着美国飞鸡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说：有些不像的样子。那个美国飞鸡蛋脸黑黑的，眼睛闭着；这个脸白白的，眼睛睁着。

这个美国飞鸡蛋也笑眯眯地盯着阿茹娜看了一回，大声说：娃他油肚，卖敌儿狗。说完，就想来拉阿茹娜的手。

阿茹娜连忙逃开，一边说：我不跟你打猎打野，我只跟长皮哥哥一个人打猎打野。

美国飞鸡蛋耸耸肩膀摊开手，又喊：瓦特？歪？娃他油肚，卖敌儿狗。

阿茹娜突然大叫起来：想出来了想出来了，就叫它卖敌儿狗吧。这匹大狼狗就是美国飞鸡蛋引来的，叫作卖敌儿狗也不错。

长皮连“呸”了三声，说：日本狗咋个兴起个美国鸟话名字？不行不行，要起个草乌箭那样厉害的名字。

这时，看见禹三少爷和姬姜走出土司府大门，长皮马上拉着阿茹娜的手，准备随时逃跑。见禹三少爷和姬姜都是笑眯眯的，手里也没有拿着鞭子，就停下了脚步。阿茹娜说：狗的名字，就请三少爷起得了。三少爷，要起个比草乌箭更厉害的名字才行。

姬姜骂道：阿茹娜你脑子被日本狼狗吃了？天石谷哪里找比草乌箭更厉害的狗？哪里找比草乌箭更厉害的名字？

禹三少爷笑着说：既然阿茹娜姑娘亲自开口，我就给长皮的狗起个名字，叫作“鬼子蛊”。这个名字很厉害的。听说山外人把狗头子叫作日本鬼子，这条狗先前是跟着鬼子来的，所以应该跟着鬼子姓；但现在，这条狗已经是天石谷的狗了，所以要用天石谷传说中最厉害的蛊来起名。这个蛊，可比草乌箭厉害多了。

姬姜笑道：我看不如叫狗养的大狗太君。

长皮说：不行不行，这个狗，现在已经不是日本鬼的狗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狗，是我跟阿茹娜两个人的狗。不能跟日本鬼姓，起个啥子蛊的倒是可以，但要改个比鬼子更厉害的姓。

禹三少爷说：这个鬼子，也不完全是跟日本鬼姓的意思。中国古代有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叫作鬼谷子，他有很多相当厉害的学生。要真正论起来，他比那个最厉害的孔子老师还厉害。

阿茹娜突然拍着手大叫道：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晓得老师就是有学问的人，就是夫人土司那天讲过的那个龙的样子。那个龙看起来也是相当厉害的，我们就叫它“九龙蛊”吧。

禹三少爷对阿茹娜竖起大拇指，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正正经经地说：阿茹娜姑娘，你真是越来越有才了。这个名字好，比草乌箭好，比我起过的所有名字都好。

美国飞鸡蛋乘机走到阿茹娜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就亲了一下，说：卖敌儿狗，油阿拉无礼。

阿茹娜这回没有逃开，把美国飞鸡蛋刚刚亲过手伸给九龙蛊亲，笑着说：这个美国飞鸡蛋跟九龙蛊一样，见面就亲手。你拉了我的手，我也不会跟你打猎打野的，我只跟长皮哥哥一个人打，虽然你跟长皮哥哥一样长。

长皮有些不服气，昂首挺胸走上前去，跟美国飞鸡蛋并肩站着比了一比，感觉对方似乎比自己更长。俯身看美国飞鸡蛋的脚下，穿着一双厚底的大头皮鞋。长皮把自己的薄底草鞋脱下来，示意美国飞鸡蛋跟他换鞋子之后再比长短。美国飞鸡蛋饶有兴味地脱下大头皮鞋，穿上长皮的烂草鞋。长皮穿好大头皮鞋跟美国飞鸡蛋一比，果然好像比对方长出了一些。

美国飞鸡蛋终于活蹦乱跳地滚出土司府大门的消息一经散布，大家纷纷跑到土司府门前来，想看看多少回在梦里见过的美国飞鸡蛋。除了长得跟天石谷最长的长皮差不多一样长，也不见得有啥子更稀奇的地方。也不见穿着那套古里古怪的衣裳，穿的好像是禹大少爷穿过的旧衣裳，袖口箍在毛绒绒的手臂上，裤脚吊在同样毛绒绒的小腿上，像那些正在长个子的半大娃娃穿的一样。比较奇怪的是，脚下竟然穿了一双烂草鞋。更奇怪的是，美国飞鸡蛋像狗见了主人一样爱亲手，不过只亲漂亮女人的手，大家就认为他是个像禹二少爷一样的“骚驴子”。据说他在土司府第一回想亲夫人土司的手，就被禹三少爷一跛脚踢在屁股上；第二回想亲姬姜的手，又被姬姜用拳头在他的脑门上敲出一个青疱来。欧麦嘎师傅跟他说过几回后，他才不敢动不动一见面就想去找夫人土司和姬姜的手。但偶尔还是狗性不改，见着漂亮女人就去找手，就像狗见着肉骨头，就忍不住想要扑上去嗅一嗅一样。